第一章4我们的裁缝店下

我们的裁缝店·下

朗读者:张凤霞,首都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国家级普通话测试员、高级朗诵培训师;年全国小学语文“教师好声音”朗读大赛评委和讲座嘉宾。

就在几十年前,当地的人们还穿着手缝的生皮衣裤。这是一个过去在喀吾图待过十来年的老裁缝说的,现在他在城里修汽车。还有一个当过裁缝的老太太,现在种着十几亩地。总之,老一辈裁缝们都改行了,不知受到过什么打击。

他们还说,当年才来到这里时,牧民们冬天穿的裤子,都是生羊皮卷成的两个筒连在一起缝成的。因为太硬了,晚上睡觉前,得把它泡在水里,泡一整夜,泡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才能穿得进去……不知是真是假。那个种地的老太太还说什么,是她来到了这里以后,才教会大家用刀片从羊皮的反面割裁,那样的话,就不会弄断正面的毛。咳,这也太夸张了吧……

但是我们到了这里以后,觉得大家还是蛮正常的嘛。无论是饮食还是穿着,都有深厚浓重的习俗和经验在里面。不是一天两天,十年几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建立起来的。

当地人对衣物穿戴有着不太一样的态度和标准。怎么说呢,也就是衣服没有了就买,买了就穿,穿坏了再买……好像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嘛。但是,相比之下,我觉得这里的人们更为坦然,甚至是更轻慢一些。首先,衣服买回去就是用来穿的,于是就穿,和穿别的衣服没什么不同。起码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会格外珍视新衣服。似乎是预见着这新衣服变旧的样子来穿它们似的。一条熨得平平展展的裤子,付过钱后,揉巴揉巴拧一团,往外套口袋一塞,揣着就走了,让裁缝看了都舍不得。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的话,衣服当然坏得快了,年年都得添新的。要不然我们生意怎么做?

男人们很少进店量尺寸、买衣服。一般都是女人拿着自己男人的(或是女儿拿着父亲的,母亲拿着儿子的)最合身(也最破烂)的衣物,来店里让裁缝给比量着裁剪。只有单身汉和讲究一点的年轻人才会亲自来店里找裁缝。

最固执的是一些老头儿,偶尔来一次,取了衣服却死活不愿试穿,好像这件事有多丢人似的。即使试了也死活不肯照镜子,你开玩笑似的拽着他往镜子跟前拖,让他亲眼看一看这身衣服有多合身,多“拍兹”(漂亮)。可越这样他越害羞,甚至惊慌失措,离镜子还有老远就双手死死捂着脸,快要哭出来似的。

农民和牧民对衣服的要求差别很大。牧民由于天天骑马,裤腿一定要做得长长的,一直拖到地上,裆深胯肥。这样骑马的时候,双腿跨开,裤子就会缩一截子,而变得长短刚合适,不会有风往脚脖子里灌了。同理,由于天天伸着胳膊持缰绳,衣袖也要长过手掌心的。

而农民则恰恰相反,什么都要短一点的好,在地里干活利索些。

给小孩子们做衣服就更奇怪了。按我们汉族人的想法,孩子嘛,天天都在长着的,要做得稍大一点预备着,好多穿两年。可他们呢,非得做成刚合适的不可,连站都站不稳的孩子,也给弄一身周周正正的小西装,好像只是为了讨个稀罕似的。

女人们就热闹多了,三三两两,不做衣服也时常过来瞅一瞅,看我们有没有进新的布料(我们每进一次布,就可以带动一次“流行”呢)。如果有了中意的一块布,未来三个月就该努力了。一边努力攒钱,一边努力往我家一天三趟地跑,再三提醒我们千万别全卖完了,一定要给她留一块够做一条裙子的。

还有的人自己送布来做,做好后却一直凑不够钱来领取,只好任其挂在我家店里,一有空就来看一看,试穿一下,再叹着气脱下来挂回原处。

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的一件小花衬衣也在我们这儿挂着,加工费也就八元钱,可小姑娘的妈妈始终凑不出来。也可能手头不差这点钱,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东西,迟一天早一天都一样的,别人又拿不走,所以也不着急吧。但小姑娘急,每天放学路过我家店,都会进来巴巴地捏着新衣服袖子摸了又摸,不厌其烦地给同伴介绍:“这就是我的!”……就这样,穿衬衣的季节都快过去了,可它还在我们家里挂着!最后,还是我们最先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当这个孩子再来看望她的衣服时,我们就取下来让她拿走。小姑娘那个乐呀!紧紧攥着衣服,满面喜色,欢喜得都不敢相信了,都不敢轻易离开了。她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看我们都不理睬她了,这才慢吞吞挪出房子,然后转身飞快跑掉。

在所有来量身订做衣服的人里面,我所见过的最最最……的身体是温孜拉妈妈的,偏偏她老人家又最最最信任我,一来店里,就点名由我来给她做。

温孜拉妈妈实在是太胖了!如果只从正面看的话,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只是胖而已,胳膊比我腰还粗,胸脯像兜着一窝小兽。当然,胖的人多的是,比她宽大的人不见得没有。但是,请再看她的侧面—她的厚度远远超过了她的宽度。这个老妈妈的屁股由于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只好举着屁股走路,举着屁股站立,并且举着屁股坐(至于睡觉是怎么个情形就不太清楚了),使这屁股跟一面小桌子似的,上面随便摆点什么东西都不容易掉下来……胖成这样,实在不容易呀。

给她做衣服,就更不容易了。一般来说,给没有腰身的身材做裙子,连衣裙倒也罢了,半身裙的话,裁的时候得比实际量好的长度再加长一点,令裙腰越过大肚腩,一直卡到乳房下面。但是这位老太太,连乳房下面也没有空隙,被肉塞得满满的。给她做裙子真令人发愁,布也没法按常规排料。案板都铺不下,勉强铺好后,左边量一下,叹口气;右边量一下,再叹口气……这边够了,那边准缺,真是无从下手。弄得在旁边看着的老太太自个儿都不好意思了,一个劲地给我们道歉。

想想看老人家也挺可怜的,身上穿的裙子可能是自己缝的吧,只是说勉强把人给裹住了而已,到处都没法穿平,看上去邋遢极了。其实老太太还算是很讲究的人。

好在我和我妈都非常聪明,我们俩商量了一阵,又在墙壁上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地涂涂改改计算了好一阵,就把问题给解决了!几天以后,老太太终于穿上这辈子最合身的一套衣服,在小镇上绕着圈子风风光光地回家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裁缝店一下子声名远播,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身材纷纷慕名而来,腰粗臀窄的,肩窄胸宽的,斜肩驼背的……整天尽干这样的活,实在令人气馁。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也来做裙子了,她的婆婆拎只编织袋,腼腆地跟在后面,宽容地笑。我们给她量完尺寸之后,让她先付订金,这个漂亮女人二话不说,敏捷地从婆婆拎着的袋子里抓出三只鸡来—“三只鸡嘛,换一条裙子,够不够?”

她要订的是我们最新进的一块布料,这块晃着金色碎点的布料一挂出来,几乎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媳妇都跑来订做了一条裙子。这是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所能追赶的为数不多的时髦之一。而库尔马罕的儿媳妇算是落在后面的了。

她说:“不要让公公知道了啊!公公嘛,小气嘛,给他知道了嘛,要当当(唠叨、责怪)嘛!”

“婆婆知道就没事了?”

“婆婆嘛,好得很嘛!”她说着揽过旁边那个又矮又小的老妇人,拼命拥抱她,“叭”地亲一口,又说:“等裙子做好了嘛,我们两个嘛,你一天我一天,轮流换着穿嘛!”

她的婆婆轻轻地嘟囔一句什么,露出长辈才有的笑容,甚至有些骄傲地看着眼前这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儿媳。

库尔马罕的儿媳妇是我们这一带最最出众的两三个漂亮女人之一,她有着猫一样紧凑明艳的容颜,目光像猫一般抓人。举止也像只猫,敏捷优雅,无声无息。常年粗重的劳动和寒酸的衣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磨损到她的青春的灵气,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鲜鲜的野气。

虽然她修长匀称的手指总是那么粗糙,布满了伤痕;而脚上趿的那双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劳动时才穿的破球鞋破得脚趾头都顶出来了两个,鞋后跟也快要磨穿了。

库尔马罕的儿子也是一个俊美的年轻人,但每当和妻子站到一起,就会很奇怪地逊色一大截子。

我们实在没法拒绝这三只鸡和她那因年轻而放肆的要求。但是我们要鸡干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了。

“家里鸡少了公公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家里鸡很多吗?”

“多得很。”

“五十只?一百只?”

“七只。”

“啊—”太不可思议了,你公公还看不出来?”

“七只鸡少了三只,

“看不出来。”

“……”

当地男人不过问家务,已经严重到了这种地步。

来这里做衣服裙子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可爱,可爱得简直都不忍心收她们钱了。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撒起娇来,也跟小姑娘一样动人。她会像念诗样哀叹自己的青春,满脸难过,眼睛却狡猾地笑。

年龄小的就更难对付了,干脆紧紧搂着我妈的脖子,拼命亲她,让她气都透不过来,再口口声声地喊她“妈妈”、“亲爱的妈妈”。到了后来,我们的价格降到了和小上海家的一个档次,实在是没办法……

价格一降,我们生意就更好了,也更忙了。到了冬天,经常是深夜过去天快亮了的时候我们才开始休息。整个喀吾图小镇上,我们家窗子的灯光总是亮到最后。

那些深夜里路过喀吾图的人们,摸进小镇,循着灯光敲开我们的门,要买一包烟或者想找点吃的。而冬天的村庄里总会有一些通宵达旦的聚会,大家弹琴、唱歌、跳舞,一瓶一瓶地喝酒,再互相扶持着,歪歪斜斜满村子找酒喝。找到我家店里,不听我们的任何解释,非得要酒不可。

可是我们不是商店啊。于是有一次我妈进城时,批发回来一些烟酒罐头,用绳子系了,招牌一样明明白白地挂在窗户上。于是,后来那些漫长的夜里,来敲窗户的人渐渐更多了。这便是我家后来的杂货店的前身,也是我们对做裁缝的最初的放弃。

裁缝的活不算劳累,就是太麻烦。做成一件衣服,从最开始的量体、排料、剪裁、锁边,到后来的配零料、烫粘合衬、合缝(至于其中那些上领、掏兜、收省、上拉链等细节更是没完没了),虽说谈不上千头万绪,也够折腾人的了。

做成后,还有更麻烦的手工,上衣得开扣眼、钉扣子、缝垫肩,裤子则要缲裤脚边。做完手工后,还得把它整熨、定形(其中烧烙铁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这些结束以后还不能算完,衣服一般在成形后才看得出毛病来,于是还得把它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看看肩和袖结合得平不平,胸侧有没有垮下来的褶子,前后片齐不齐,下摆起不起翘、扭不扭边什么的,还得特别注意领子是不是自然服帖的。直到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再细心地清除线头。另外浅色的衣服做好后还得给人家洗一洗,缝纫机经常加油,难免会染脏一点。而且烙铁也没有电熨斗那么干净,一不小心,黑黑的煤灰就从气孔漾出来了,沾得到处都是。

还有,在裁剪之前,遇到特别薄、特别柔软抖滑的布料,还得先用和了面粉的水浆一下,晾干变得挺括之后再排料、裁剪。

就这样,从一块布到一件衣服,耗的不是人的气力而是精力。就那样一针一线地耗,一分一秒地耗。从早晨到深夜,从月初到月底,从今年到明年……看上去,这种活计好像轻轻巧巧的,其实最熬人了。忙的时候,如牧业转场经过或者古尔邦节那几天,通宵达旦地干活是经常的事情。深夜的村庄沉静、寒冷,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风;炉子里煤火黯然,似乎里面覆的全是厚而冰冷的煤灰,炉板上烤着的馍馍片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焦黄了,后来又渐渐凉了,硬了。人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一点一点摆弄着一堆布,一针一针地缝,又一针一针地拆。时间无影无形,身心沉寂……用牙齿轻轻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天亮了。

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地交谈。更多的时候,似乎所有的往事都已经说完,再也没有话题了。疲惫也早已挨过了可以忍受的限度。那时,一件件衣服只剩下套过公式后的死尺寸及规整的针脚……

我妈后来又收了两个汉族徒弟,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店里没地方住了,我们三个学徒就借住在喀吾图乡边防站仓库的旧房子里。里面堆着半屋子煤和几十麻袋麦子。房间正中的柱子上和檩条上,到处都藏着鸟,一有动静就到处乱扑腾,搞得乌烟瘴气。

冬天,古尔邦节前后那段日子里,我们每天总是很晚很晚才干完活回家,顶着寒流走在必经的一截上坡路上。虽然离家不过三四百米,却说不出地艰难。我们三个手牵着手,转过身子背着风倒退着走,零下三十度、零下三十五度、零下三十八度。耳朵疼、鼻子疼、后脑勺疼、眼珠子疼……整个身体里,只有口腔里和心窝那一团有点热气似的……终于挨到家门口,三个人的三双手凑到一起,小心合拢了,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门上那把被冻得结结实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气一冷,锁就不灵光了)的铁挂锁的锁孔,得烤好一会儿才能转动钥匙打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烧点热水随便洗把脸,就飞快地上床睡觉……那样的夜里,窗台上的一摞碗冻得硬硬的,掰也掰不开;灶台上的洗洁精也冻上了,醋冻上了,湿抹布冻在锅盖上,抠也抠不掉;没有缝儿,墙角却飕飕蹿着冷气,室内的墙根下蒙着厚厚的白色冰霜……我们在这个大冰箱里睡着了,每个人的嘴边一大团白气,身上压着数十斤布堆(那个东西已经不能算是“被子”了吧?),再也没有寒冷了。

是呀,从我们当裁缝的第一天起,就发誓一旦有别的出路,就死也不会再干这个了。但到了今天,仍不是最后一天。我们在做裁缝,假如有一天不做裁缝的话,我们还是得想别的办法赚钱过日子,过同样辛苦的生活。都一样的—可能干什么都一样的吧?是这样的,帕孜依拉到我们家来做衬衣,我们给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以后高兴得要死,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但是我立刻发现袖子那里有一点不平,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要给她完美,我要让她更高兴。于是就殷勤地劝她脱下衣服,烧好烙铁,“滋—”地一家伙下去……烫糊一大片……

帕孜依拉脸一下子苦了。我妈的尺子就开始往我后脑勺上敲了。

帕孜依拉痛苦地离开了,背影似乎都在哀叹:我的新衣服!我新新的新衣服啊!

怎么办呢?我和我妈商量了半天,最后把那一截子烧糊的地方裁掉,用同样的布接了一截子,特意将袖口做大一些,呈小喇叭的样式敞开,还精心地钉上了漂亮的扣子。最后又商量着给它取了个名字:“马蹄袖”。帕孜依拉来了一看,还真有点像马蹄,而且还是别人没有穿过的款式呢!我们又对她吹牛说,城里都没这种样式的。她便更得意了。这才顺顺利利交了货。

但是后来……几乎全村的年轻女人都把自己的衬衣袖子裁掉一截,跑来要求我们给她们加工那种“漂亮的马蹄袖”。

我想说的是:假如我们尝试改变,说不定会过得更好一些,但也说不定更差一些。但是,无论干什么都不会比此时此刻更为确定、更有把握一些了。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那些还有其他梦想的岁月已经成为过去了?想想看,我们生命中那些最欢乐最年轻的时光都用在了学习这门手艺、使用这门手艺上,我们肯定不仅仅只是依赖它生活吧?……我们剪啊,裁啊,缝啊,觉得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突然又会为这样的想法悚然吃惊。是的,干裁缝真的很辛苦,但那么多难忘的事情,一针一线的,不是说拆就能拆得掉。而且,我想说的远非如此……说不出来。但是,当我再一次把一股线平稳准确地穿进一个针孔,总会在一刹那想通很多事情。但还是说不出来。

end




转载请注明:http://www.bankuaik.com/yejx/6416.html

  • 上一篇文章:
  •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