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
广西南宁人,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童年兽》《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等,中短篇小说集《大月亮及其他》《保龄球的意识流》等,译著有《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等。
《陆宪彰》见于大益文学书系第十辑《丰与简》。
文益君说
《陆宪彰》有意以支离和漫漶的文笔(也即作者自谓的“诉苦太甚,离题太远”)制造出一种复调甚至拖沓的节奏。小说虽然以七爷爷为题,但并未紧紧围绕他来展开,而是把父亲、奶奶、爷爷、刘爷爷等家族人士的记忆叠加起来,并与集体的大记忆形成一种参差互现的关系,显示出一种审视历史的意志诉求。
《陆宪彰》
我祖父一辈的男子当中,七爷爷陆宪彰寿数最长,谢世也最晚。他第一次病危的消息传来时,本人刚刚满月。我父亲收到电报,立刻搭乘班车,在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公路上颠簸了八九个钟头,接着改坐农用拖拉机,冲过泥泞不堪、蜿蜒曲折的乡道,再从新龙镇步行回到下坡村。太多往事。太多记忆。历史层层叠叠积压在我们姓氏的陈旧屋梁上。父亲一路琢磨着自己根本没办法理解的诸多征兆。他疑神疑鬼,直梗梗伫立于村头的小叶榕下方,屏息凝听远处的动静,但除了鹧鸪凄凉的呜噜声和领角鸮轻柔的唩啰声,什么也没有听见。这棵大树是父亲三十年前陪着我曾祖母种下的,那阵子他还穿开裆裤,终日流涎不止。老人家告诉孙子,月亮是个壮小伙,太阳是个大姑娘,若将枝条倒栽,榕树生长得更茂盛。很久以后,父亲把曾祖母的秘诀传授给两个儿子,而我一直搞不清楚该把它传授给谁……父亲说,七爷爷会几下硬功夫,教过他怎么用铁线拳破螳螂拳。七爷爷还教晚辈认字,教孩子们雨天挎上小竹篓去捉田鸡。老男人出手快如发痫抽搐,双双抱对的两栖动物完全来不及逃跑,被逮住的瞬间几乎毫无反应。残忍啊!七爷爷从不放过这些爱到疯狂的公蛙母蛙,它们稠乎乎的浓情蜜意和死去活来的生殖欲始终没能促使他网开一面……那天晚上,父亲走近祖屋,望见房门洞开,却未闻哭声,便知必有蹊跷。然而,抬腿迈过沉陷的门槛之际,他肯定无从预见,十几年后一同长大的兄弟姐妹竟反目成仇,为争夺祖产而撕破老脸,给家族造成永久的裂痕。因为这个缘故,或许还因为父亲终究是一条不可救药的大懒虫,我记事以来只回过老家两趟。十八岁,即将离开这个边陲省份去京城读大学,我才再度返乡,去祭拜自己的祖父。扫墓当天,我们穿过一个鬼斧神工的大溶洞,来到祖母未出阁时生活的村子。它似乎是世界的尽头,是一座烽燧,或者一截盲肠,你无法想象这偏远的村庄之外仍存在任何人类的印迹……祖父病故得太早,死于原本并不致命的胃癌。他甚至还没有步入晚年。很难讲述这个男人跌宕起伏的一生。很难很难。反正父亲怕他怕得要命。即使祖父已经入土,当我们来到乡政府为他建造的墓碑前,这份畏惧的余波还隐约可睹。说来也怪,祖父的威严形象居然是我妈妈而不是爸爸传下来的,祖父的威严形象顶住了光阴的涤荡冲刷,堪称家中弱者的撒手锏。“如果阿爷还在,他会怎么说?”我们凭这句话一次次阻止火山爆发……祖父死后,七爷爷成了爸爸最亲近的长辈。
奶奶是个坚强的女人,寡言少语,终生在向软蛋窝囊废们表达她无声的蔑视。然而有一天她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也不禁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怕火葬。
“阿七,”祖母对七爷爷说,“我这辈子,只求你一回。”他当然懂得嫂子所求何事。她想弄一副好棺材。
结果证明,祖母回下坡村等死,实在是一连串龃龉争执的肇端。父亲认定七爷爷的做法非常不妥。身为一名老布尔什维克,他怎能答应祖母让她土葬?不过,我怀疑,内情并不那么简单。乡下的众叔伯一肚子火啊!他们觉得,祖母返乡,八成是想违悖先前的许诺,把祖屋收回,所以待她十分冷淡。住在曾祖父、曾祖母一砖一瓦亲手搭建的大房子里,奶奶真正重返了往昔。正午时刻,她看见自己青光眼的婆婆攥着双筒猎枪,坐在大门前,阻挡要闯入院子破墙拆屋的人群。“我不管什么政策不政策,”老太婆说,“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打死他。”所谓工作组的男女不知道她其实是个老瞎子,无计可施,唯有去找别家的晦气。祖母还看到童年时进山开掘铅锌矿的法国佬。他们眼尖得很,专挖黄溜溜的大泥岭,挖完铅锌矿又想挖重晶石矿,可惜日本鬼滚滚杀来,国军无力抵挡,西洋人也不得不赶紧逃命。当地乡民发现,很多患了矽肺病的矿工结伙住到一个大山洞里,过一天算一天。凡是那些人的小孩,屁股上无不长着厚如锅盖的癞疤,这已成为他们身份的独特标志。清晨,祖母偶尔看见身材高大的丈夫从紫藤树下走来,走进房间,冲着她笑。他没有登上飞往香港的军机,抛开了旧政权的一切,跑回莲塘乡与妻儿团聚。你阿爷死得太早?是他自己不想再活!你阿爷是水利工程师,工程师了不起啊,祖母感叹,整天像在发癫!但问题是,谁不发癫?父亲几次三番把祖母接回省城,也无济于事,她非要死在乡下不可。“你们的奶奶,”母亲说,“撞到催命鬼了!”实际上,最终是赤脚医生的两支过期针剂,而不是什么邪祟妖魔,令我祖母一命归阴。她死前昏迷不醒多日,原本就肥胖的身体加上浮肿,已彻底走样变形,简直惨不忍睹。
不过,七爷爷病况危笃时,却在同一位乡村大夫的抢救下枯木发荣,从此长久徘徊于阴阳两界……我想起这档事,是在今年九月的某个星期五下午,那天我一直聆听几位老骥伏枥的大师胡诌八扯。他们一根筋地谈生论死。其中一名诗人坚称,耶稣复活是千真万确的史实;还有一个小说家讲述自己在周文王故里遭神异附体的奇遇,并准备为此写一部新长篇;更有一位女画家透露了她查出肿瘤后与太上老君或另外几尊大仙的私下约定,断言自己离飞升之日还有三十年零两个月,绝对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如此氛围下,如此令费尔巴哈摇头叹息的情境之中,七爷爷的幽灵再度降临,跟两千六百公里以外的祖屋融为一体。
老头子在鬼门关晃荡的那一夜,我父亲走入阁栏,看见门板还没卸下。七爷爷躺在床上,呼吸微弱,众儿孙环绕病榻,低声细语,怕惊动索命的阴差。他大概凭着弥留时游离于体外的魂魄察觉,侄子已经赶到。
“阿宁,我要死了……”
“阿叔,”父亲喊道,“你死不得!”
“哦,”七爷爷恍然大悟,猛然清醒,“我死不得!”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回光返照。老人的肺叶重度发炎,几乎烂掉了。父亲让医生给他打针。药剂的名字挺长,我没记住,反正如今已禁用,可见毒性很强。七爷爷几个又黑又瘦、满脸酒斑的儿子死命眨眼,却不敢拿主意。“阿宁哥,你肚子里有墨水,你说打针,那就打针。”谁也没料到,老头子受了这一针,仿佛吞下续命仙丹,竟一点一点好转。我父亲在亲戚中享有的虚假威望因此更上一层楼。他陶醉于这份虚假威望,完全不能自已。父亲始终是个文学青年,他没当成作家,把账算到了残暴的时代头上。我童年受罪,也把账算到了愚昧的时代头上。时代是体量惊人的命运垃圾桶。比方说,如果当初是祖父而不是七爷爷从省城高中辍学,返乡教书,很显然我将不复存在。可他们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只要家里还有男丁读书,亲人就不受欺负,至于书由谁去读,是老五还是老七,无关宏旨。我祖父高中毕业那阵子,省城的街道纷纷改名,什么考棚大街,什么西仓门大街,什么神街鬼街,全换用民族、民权、民生,以及自由、平等、博爱等字眼。那时公职人员仍可讨几房老婆,不过去青楼嫖妓的,逮住了也得开除。三六年秋天,祖父考入美国人开办的测绘专科学校,为听懂课程而彻夜补习英语,自此更走上他披星戴月的胃癌之路。三十几个寒暑后,祖父向红卫兵交代罪行时,承认自己曾将一名小跟班踹下山梁,叉手瞧着那家伙在山坡上飞快翻滚。祖父原是国民党员,五〇年间,玄黄翻覆,他在老家待了不到一百天,便急着回省城给新政权修建水库。若不是共产党特工暗中接应,给他换装并且一路护送,祖父十有八九逃不过土匪的截杀。当时这些尚待剿灭的土匪多如牛毛,领着蒋光头的军衔乃至军饷,打着形形色色的旗号,最热衷于躲在半道上,袭劫一个又一个投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怀抱的知识分子,然后花样百出地弄死他们。许多人接连丧生于刀砍、水溺、火烧,或遭乱枪攒射,打成筛子。
“要讲礼貌呀,”虎口余生的祖父告诫子侄们,“讲礼貌可以救你一命!”时隔多年,我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在一张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里,祖父抱着我三岁大的哥哥,脸上看不到笑容,只有天灾人祸的皱纹和世间磨难的沧桑。然而,事与愿违,我父亲,祖父唯一的儿子,在我看来非常不讲礼貌,彻头彻尾不讲礼貌,从天灵盖到脚底板。可他偏偏认为我才是人世间最不讲礼貌的小混蛋。祖父病故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互相看不顺眼,我们牢骚满腹,天长日久,终于沦为一对经典的父子组合。讲礼貌,待人亲切,温良恭俭让,多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呀!跟诚实、勇敢、公正一样浅显易懂。可是天气恶劣,我们大汗淋漓,犹如困兽,根本办不到啊!
抱歉,我诉苦太甚,离题太远,尽管这与陆宪彰的生生死死并非毫无瓜葛。在乡间,七爷爷摇身一变,当了新龙镇药材铺的经理。其实东家是想招他做女婿。若回下坡村,他会先找自己的准岳父借一支汤姆森冲锋枪,骑一匹大黑马上路。要防范的并不是土匪盗贼,而是另一个村子的庄稼汉。那一年,县政府修堤筑坝,规划不公导致乡民争地,彼此积怨极深。我父亲问过七爷爷,两个村子干仗,万一谁不凑巧遇到亲家公怎么办?“顾不得这么多了,”老头说,“照打!”从新龙镇到下坡村,他坐在鞍子上,乌亮的汤姆森横于胸前,眼睛朝四周不停扫视。有一回,撞见四个人拦路,七爷爷翻身下马,冲锋枪架到马屁股上。“陆宪彰,”为首的男人提着煤油灯,在三十米开外嚷道,“我们来收拾你!”
“收拾我?没那么容易!”
“今晚一定要你死!”
“看看谁先死!”
“陆宪彰,你活不到天亮!”
“想要我命,自己先备好棺材!”
双方死死活活地互骂,谁也不开枪。七爷爷以一敌四,全凭武器占优。毕竟是汤姆森!你们那几杆破鸟铳,顶个卵用啊?终于,这伙人让开道路,退到一旁。七爷爷肚子咕咕直响。他咬紧牙关,夹紧屁眼,才没把屎拉在裤子上。白似糖霜的月光下,四个男人狠狠瞪着我七爷爷,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满脑子的深仇大恨已使这几名庄稼汉变成一条条僵硬的疯狗。如果不是汤姆森,如果不是静谧无风的夜色令人胆寒,他们极有可能丧失理智,冲上前去撕咬行事机敏的药铺经理。先来个大卸八块!再捶成肉泥!他们恐水症的灰眼睛迸溅着火光,煤油灯的奇异火光,他们冲着远去的奔马狂吠不止,狂喷白沫并咳出大泡大泡的浓痰,直到已完全看不见七爷爷的踪影,仍乱吼乱叫,不肯罢休……
我父亲读初中时,住在省城南环路。隔壁的两间屋子是一所哑语夜校,每周六晚上七点半开课,父亲闲来无事,也搬一张小板凳去听讲。他一度能用哑语表示商店、邮局、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以及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伯……而一到暑假,父亲往往要回村待上几个星期,七爷爷便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他,不知道有何深意。男人对亲生骨肉反倒不那么上心。关于这一点,大伙没少议论,看法也五花八门。但是,不管怎么说,仅仅将一部破烂古旧、页数逾千的《辞源》丢给儿女们,如同将一根粗大的牛腿骨丢给牙齿还没长齐全的狼崽,若以七爷爷的文化水准来评判,确实算不上尽职尽责。今天,我依然相信,如此粗放、随意的自由教育,加上那个年代斑驳陆离的现实,七爷爷未尝没有机会培养出一位百万大山版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过,生活无情,真相残酷,下坡村的众叔伯统统是不折不扣的乡巴佬,他们对狂风、烈日、暴雨了如指掌,却被文明的重重罗网捉弄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所以遇到大事,他们一向请父亲指点,父亲的虚假威望则因此愈发炽盛。假如当初七爷爷娶了药铺东家的姑娘,我暗想,祸福虽更加难料,至少我们的叔伯肯定不再是眼下这些个叔伯。可天晓得什么缘故,七爷爷与东家小姐竟未成亲!他那位拥有一支汤姆森冲锋枪的准岳父也没能顺利升格为正牌岳父。正当大伙还在为这门婚事的落空而深感惋惜,七爷爷已悄然告别新龙镇,加入共产党并高飞远遁。引荐者是他往日的同窗好友,此人中学期间去过几次莲塘乡,是个很爱捣蛋的小个子。接下来的几年里,七爷爷行踪诡秘,音讯全无。据说,为躲避追捕,他一度利用堂兄弟的关系,藏身于国民党第十三军的司令部之中。那时候,我祖母随祖父在省城东南角的马王庙街暂住,房子周围不乏破败的神龛,寒家陋巷间阴魂游荡。某个夜晚,她在屋内做针线活,听到一通拍门声。来人竟是七爷爷。他什么也不说,住了半个多月,又突然向我担惊受怕的祖母告辞:“阿嫂,我该走啦。”她大着肚子,既不敢问他要上哪儿去,也不敢留他再待几天。事后,女人在丈夫面前嘀嘀咕咕,想打听些七爷爷的情况,我祖父劝她别犯傻,别引火上身瞎折腾。“龙入大海,蛇潜草丛,你不知道为好!”祖母一阵心悸,害得我父亲在她肚子里也跟着惊疑不定。我父亲一生胆小如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病根子大约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四九年底,解放军开入省城。传闻七爷爷要当市公安局的头头,继而又传闻要当一所县高中的校长,可结果他什么也没当,直接回村务农。七爷爷好几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却捞不到任何油水!亲友们义愤填膺,满腔怒火!但实情究竟如何,言若人殊,谁都不太清楚,好像跟男女之间搞了几千几万代的那些个毫无新意的破事有关。我做人光明磊落!七爷爷说。而终日冥想金蝉脱壳的父亲还是老话一句:焉知非福啊!不当官,正好可以保命啊!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父亲说。物极必反啊!今天吃肉,明天吃屎!不如老老实实吃粥!父亲说。我父亲精通龟缩大法,祖辈的教训他深铭肺腑,永志不忘。
有一个最会装死的父亲,我心中百味杂陈。他并不是短命相呀?他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不啻为千古之谜!可以想见,父亲准备把答案带进坟墓里。他胸藏丘壑,他修炼沉默术已臻化境,他能忍我所不能忍。八七年夏天,祖父另一个弟弟从台北返乡探亲。此人西装革履出现在大伙眼前,让主妇们着实忙乱了一番。“嫂子,”这名国民党老兵两腿并拢,以军人硬邦邦的姿势向祖母鞠躬道,“我回来了。”他是六爷爷。尽管长辈们一直小心翼翼,避免提到祖父的这个弟弟,可是长久以来,大部分欲言又止、叙述中断以及家族掌故的种种缺失,无不指向他离去而留下的寂静空洞。老人目光炯炯、精神焕发的模样让我诧异。当初,内战末期,六爷爷所属兵团被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一路穷追猛打,残部逃出国境线,在越南金兰湾屯田至五三年,蒋介石才派军舰把他们接走。老头子也许并未察觉,他如今置身其间的这片天地已大为易变,不复从前。只在省城待了一日,也没去看看自己住过的旧街,六爷爷便急不可耐,要我父亲陪他回下坡村。说来可叹,父亲这趟私人行程,很快变成了公务之旅,而原因非常不幸。我们没有料到,六爷爷七爷爷两兄弟将近四十年不见,重逢的场面却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反动派!”七爷爷伸直脖颈,戳着兄长的鼻子骂道。“如果五哥还在,”穿牛皮鞋的六爷爷又气又伤心,攥着台胞证,手指发冷,“他会怎么说?”五哥是指我祖父。而父亲听到他首次回大陆的六叔居然用上了我们家的金句,不禁暗自惊讶。那个苦涩的夜晚,老人离开下坡村,住进县城的宾馆。第二天,他认认真真吃完早餐,认认真真系好领带,请父亲陪他去一趟省政府。
“我要见省主席,当面问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反动派。”
爆发争吵的导火索,是六爷爷看到自己乡下的原配容颜憔悴,怪姐姐弟弟没照顾好她。话题自然扯到阶级、出身、灾难,最终扯到内战上。“反动派?”六爷爷老泪纵横,“跟日本人打仗,我们没怕过死,没输过阵,没给国家丢过脸。到头来,却成了反动派!我要听听,你们共产党的大官是不是也这样讲!”六爷爷少壮从戎,败往越南金兰湾屯田之际,军中衔职为上尉营附。看来,这几十年,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反动派。省台办的领导兼具政治觉悟和灵活头脑,善于随机应变,权时制宜,他们责成我父亲好好安抚六爷爷,不妨带老人家到处走走看看,重访祖国的锦绣山河,路费住宿费可合理凭票报销……关键一条,不许让事情闹大!这是党交办的任务,绝非儿戏!你肩负特殊使命!切勿急躁、莽撞、马虎,绝不可轻率盲动……
六爷爷终归消了气,把两个未满十五岁的孙子孙女接去了台北。他对本地那些戴蛤蟆镜、穿喇叭裤的青年很是厌烦。此后老头子又陆续回来过好几次,直到他痼疾发作,屁股完全僵冷,无法抬腿走路。而七爷爷展现了老布尔什维克的高风亮节,不再说自己的兄长是什么反动派。犯不着啊!也可能在七爷爷看来,反动派如此高级,根本轮不到他老六来当。我父亲认为,风波的平息他功不可没,理应获得统战部的嘉奖,获得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乃至路边小贩的称赞。父亲,了不起呀!你经受住历史考验,摆脱了大学时代抱头鼠窜的阴影,为国共第三次合作贡献了绵薄之力。好哇!你语文教师的辩才,你地质勘探队员的敏锐!见父亲亢奋不已,酒兴大发,我也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七爷爷再度病危,是在我刚过完十三岁生日那个礼拜。父亲已有清晰的预感,领着我和哥哥一起回乡。途经一座荒僻的植物园,教导儿孙辨识花花草草的祖传热情,重新在他心中燃烧。这是千年健。那是朱砂根。这是白豆蔻。那是山板栗。神话般烙印于我们血脉之中的昔日图景再现了。类似情形,以往有过许多次,眼下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虾钳草,用来治蛇咬,你妈妈煲排骨汤,不时放一些……”哦,博大精深的家族药物学!这时候,父亲激动了,中邪似的唱起了童谣:“大罗伞,小罗伞,不怕铜锤铁尺扳……”他旁若无人的架势令我们震惊,他引颈悲歌的神情令我们欲哭无泪。沮丧啊,鸡栖凤巢的世道!难堪啊,清贫的大南瓜!父亲,你这堆整天唉声叹气的颓废豆腐渣,你这块小市民意识的黑暗温床,你又臭又硬,怎不让我们爱恨交加!……
病房里,七爷爷等得很不耐烦。他喘气越来越艰难,呼吸机派不上用场,医生、护士远远躲开。老头子彻底活够了,不愿在阳间多留一秒,而阴间他已颇为熟悉。我们一到,他捏着父亲的右手,似乎干呕了几下,要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实际上,他无须再嘱咐任何事情。我猜测,七爷爷是想把上回那句“阿宁,我要死了”对父亲再讲一遍。可老头子终究未能完成他礼数周全的道别,迫于无奈,也只得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就此撒手人寰。
往后三日我迷迷糊糊,既睡不安稳,又醒不过来。等到入殓发吊,亲友们鱼贯走到棺材前哀泣,七爷爷的儿女便蹲坐在一旁陪哭。有些人纯粹是干号,还喜欢双手拍地。前来喃经的道公佬说,因为七爷爷在他兄弟之中最晚辞世,所以这次必须喃够三天三夜,方才超度得亡灵,禳解得灾厄。七爷爷的儿子们又开始死命眨眼。“阿宁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其实父亲的虚假威望那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对新一代的乡村小子们毫无影响力。不过,他主张道公佬留下来喃经,七爷爷的众儿孙也没人敢反对。看到身披法袍的大师父转瞬间唤来一伙奇形怪状的助手,父亲回头对邻村的一位长辈说:“梁叔,你是老布尔什维克了,下面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喃经喃了两日。随后道公佬在村边一个鱼塘中央竖起一面招魂幡,足有十五米高,下置几根桩柱,整个儿看上去犹如一具长颈鹿的木乃伊。黑色大旗在炎热幽寂的傍晚静静下垂。天空依然明亮,夕阳四周,稀稀落落的火焰花摆成一个变幻不定的飞鸟阵。下坡村的男女将水塘团团包围,也不知是纯粹来凑热闹,还是遵从习俗来观摩法事。他们挨挤着轻声交谈,只听见道公佬念了句咒语,所有人立即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先前,空气一直纹丝不动,这时候突然刮来一阵鬼头风,把招魂幡吹起,旗子在鱼塘上方猎猎飘扬。乡民纷纷跪倒。父亲看到姓梁的老头子跪,自然跟着跪,我赶紧也跟着跪。鬼头风一阵接一阵,持续不息。可见道公佬不仅招回了七爷爷的亡魂,还招回了他哥哥们的亡魂。吓人啊,好一场天昏地暗的兄弟重逢!大伙头顶,党派战争的沙尘、家族恩怨的土灰在旋涡内狂舞。鬼吵鬼闹之中,我仿佛听到祖父洪亮的低啸:要讲礼貌呀!又听到六爷爷哭诉:你们说谁是反动派?当然还听到七爷爷难掩惬意的呻吟:阿宁,我要死了!其余苍老而陌生的呼吼,或许父亲、众叔伯知道它们的含义,反正在我耳朵里那不过是杂乱无章的轰响,是阳间一团乱麻的阴间形态。足有五分钟,又或者不到半个世纪,生死交织的鱼塘十分动荡,但无人惊慌落水。道公佬又念了句咒语。风停,幡落,事毕。姓梁的老布尔什维克重新站好,转过头来,让我们先回下坡村休息……
直至今天,每逢阴历七月十四,除了拿出祖父祖母的破旧身份证,擦净,摆好,命我们拜祝一番之外,父亲还会冲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位,对七爷爷低语片刻,满含深情。可是,多年以来,旁人始终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阿叔,齐齐啊,齐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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